置身神农架的原始森林中,随便一棵树,都要比我的父亲、爷爷的岁数大。从“阅世”的角度看,人是比不过树的,神农架里的大树和老树,上百岁的很常见,几百岁的亦不少,上千岁的也可见。看到它们,我不由得生出敬畏和感激——有什么办法,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都消逝了,早就化为一堆土或一缕烟,可眼前这些老树依然活着,默默地、居高临下地看着人间的兴衰更迭、生死荣辱。从某种意义说,这些参天大树就是历史,就是帝王。此时此刻,我感悟到,没有什么哲学比一棵不朽的千年大树给人的启示和教益更多的了。
同样是生命,树以静以不言而寿,它让自己扎根于大地并伸出枝叶去拥抱天空,尽得天地风云之气。相比之下,自以为是的人却是愚昧而浅陋,一生下来就嗷嗷叫,从上幼儿园时就开始被灌输竞争观念——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啦、人生就是拼搏奋斗啦。在小学、中学阶段就被驯服成一只好斗的公牛,大学则成为一部与创新脱节的读书机器。人的一生都在说话,都在奋斗,声竭力嘶、奔走呼号。大智若愚的树在人面前是木头,是傻瓜,“聪明的人”怎么会向“傻瓜”学习呢?他们甚至对树连看一眼都懒得睁开眼皮。
在神农架的日子里,我较深层次地研究了许多大树,发现许多貌不惊人的平凡之树,背后隐含了诸多高深的智慧和做人艺术。这里的大树将低调与奢华表现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:树根为其成长之本,树之心魂,都低调于深土之下;树冠为其成长像,树之神态,却奢华于尘世之中。树根为稳固树冠而愈长愈深,树冠有根为本,愈生愈茂,最终又以落叶为养,滋养根系,繁荣树冠,周而复始,兴盛不断。这些大树虽不言不行,心里面比谁都清楚。它们与山河大地、飞禽走兽、风云雨雪、日月电雾的关系,比人更深入、和谐。它们不靠捕杀、猎获而生,不嚼草木、不咬昆虫,与山河共呼吸,取万物之精气,得日月之灵华,长得高高大大、粗粗壮壮,寿命恒长,反过来又衬日月,养育万物。
在神农架,有一棵千年杉王,长于唐朝初年,距今已有1400多年的历史。此树高48米,胸径2。45米,6人合抱还围不过来,树冠覆盖面积达450多平方米。它像一位巨人,屹立在莽莽苍苍之间,它的王者风范不是靠什么前呼后拥的虚势,而是它的阅历、它顽强的生命张力。它的身旁,脱落的树皮、叶子和果子,静静地躺在地上,在它周围散发着甜腻的腐败和幽深的清香,它的枝干均螺旋状排列,极少交互对生,只是四处任性延伸,编制成一座属于自己风格的宫殿。它不会因凡尘的喧嚣而茫然,也不会因绝境艰险而畏缩不前,只是坚定自己的固有生存信念,向更深的地方汲取供养,向更高的地方采撷阳光。
但是,树和人一样,会有各式各样的苦难伴随,既有干旱的考验,还有雷电的打击、积雪的堆压。在林中踌躇漫步中,我看到了一些树承受不了积雪,枝干被压断,露出白生生的枝丫内质,犹如被折断的白骨一样,虽然它没有发出呻吟声,但是我却分明感到骨折的疼痛。在这棵树漫长的成长过程中,它会遇到各种各样、大大小小的灾难,最大的危险来自贪婪的人心。为了获取最大利益,总有人不惜铤而走险砍伐树林。对于大树而言,除了人类的砍伐,它无能为力外,其他都要靠它自己去面对、去克服、去承受考验。只有坚强挺过去,它才会长成参天大树,在茫茫林海中占据一席之地。就像那棵千年杉王,它的形态确实不同凡响,一看就知道,是具有特殊生命力和特殊经历的树,它树干上数不清的深深褶皱,既代表着岁月的痕迹,又像寄寓着殊荣的勋章。